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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章 離開龍傲天的第九十一天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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置身識海,極目所望,只餘滌蕩的血色,薄紅似淺脂,並不刺眼。

韓雪紹正在緩慢地下沈,耳畔的風聲、盈光撞擊著甬道的響動都在這一瞬停了下來。

這一次的墜落感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明顯。

她閉上眼睛,任由身體墜向水底,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,她格外的平靜。

大約是幾分鐘後,韓雪紹觸到了水底。

這樣的過程,她經歷了不下上百次,故而很快就察覺到水底的泥沙變得稀釋清淺了。

外袍在識海中翻卷出潮動,白練縈繞似蟒,韓雪紹旋身向下,靴底踏在泥沙上。

時間緊張,她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一種方法來突破。

韓雪紹聽到身體中的血液流淌,像是在靜默中暴烈的巖漿,燒灼著她四肢百骸都是滾燙的,真氣是脫離桎梏的猛獸,咆哮著沖出囚籠,一層層剝離泥沙,刺向水底更深處的隱秘。

“我心裏有答案了。”

她將話語掩藏在唇齒間。

“你三問,求我三答,唯獨最後一問,我始終無法回答,如今卻看清了內心所想。”

水底的泥沙微微顫動,忽地伸出無數只手來,抓住她腳踝、衣袂、手腕、衣襟、脖頸。

那個聲音,既遙遠,又極近,似是從水面上傳來,又似是從她的心底傳來。

“好。”咬字很輕,語調清冷,含著一塊碎冰般的,有種寒涼,“那我便再問一次。”

——分明是韓雪紹自己的聲音。

“你道心為何?”那聲音問。

她想起龍祁。

“道心在獨立清醒,所作所為全憑我心中所念。”

她想起隱水。

“道心在竭盡所能,得以護重要之人安然周全。”

她想起沈安世。

“道心在攀高望遠,觀高處才可見的一席世間。”

她想起謝貪歡。

“道心在漫漫長途,唯有山窮水盡方知有明路。”

她想起祝尋魚。

“不猶疑,不退縮,渾噩於世,澄澈守心,行至千萬裏,終見得天光。”

“我求道,原因有五。意在觀萬千俗世,而後清醒自持;意在守應守之人,尚有餘力可為;意在超脫凡俗,比這世間更多人都望得更遠;意在行漫漫道途,又在絕境處尋得柳暗花明;意在進退兩難之際,仍能有所轉圜,憑借自身實力踏破險阻,不負所托,不悖誓言。”

那個聲音說:“這是你的道心。”

韓雪紹這次語氣更為堅定,“這便是我的道心。”

她說:“以前我將道心寄托在他人身上,如今我看清了,道心只為我自己而生。”

聲音這次離得很近,含著一絲笑意,說道:“好。”

攀在身體各處的手頃刻褪去,簌簌藏進水底,掀動泥沙,濺起一陣紛揚的灰塵。

那層足下可觸的水底,一節一節地往下陷,直至沈入渡劫期修士應有的深度。

果然如此。

韓雪紹心想。

她的真氣早已跨越了大乘期,本應進入渡劫期,然而因為道心不穩,一直沒能順利突破瓶頸,滯留的時間太長,識海的深度不夠,該儲存的真氣無處可放,也就只能緩緩消散了。

四肢百骸就像被重新拆解之後再填補了一遍,真氣在體內流竄,撫平每一寸經脈。

除了進入渡劫期以外,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體內的藥骨,正在悄無聲息地發揮作用。

韓雪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——這麽說可能不太貼切——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兒。

每一處肌膚、血肉、經脈都是新生的,她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,第一次張嘴說話,第一次揮動四肢,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愉快,那種感覺,和雨後初晴嗅到一陣清新的空氣很像。

不過。

她還有一件事情要做。

韓雪紹擡了擡手,攏海之手出現在掌心裏。

和放置在外的不同,它是淺紫色的霧氣,飄渺不定,因契約而寄居在她識海中。

渡劫期,跨越了一個大突破,無論是恢覆能力,還是真氣濃度,都遠遠超過以往。

如果說她如今還有心結,那麽,除了隱水那件事以外,別無他想。

謝貪歡滅了大巫一族,親手解決了當初那個用武器將她和隱水刺穿的魔君,他說讓她不必再想覆仇的事情,也不必再想去魔界的事情......然而,有些東西不是覆仇就能解決的。

突破帶來的修覆效果仍在,韓雪紹輕輕吸了一口氣,割開了手臂上的皮肉。

緊接著,冰刃朝內滑動,劃過肩頭,拓過胸口,又一路蜿蜒向下,割過小腹、雙腿。

她很沈默。

她向來不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。

所以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,唇齒間最多只有深深淺淺的抽氣聲。

就和隱水那時候一樣。

他那時候還有餘力柔聲安慰她。

韓雪紹剜出那具玉一般晶瑩剔透的骨骼,神識有一瞬潰散,隨即重新匯聚。

藥骨離身,化作一團盈盈的光球,浮在識海中,靜靜地望著她,不說話。

然後,她擡手招來攏海之手,咬著牙,一寸寸放入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。

攏海之手可比水鏡要識趣得多,它不止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自報名號,還在同她結契的那一刻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一股腦灌給了韓雪紹,韓雪紹抱著祝尋魚離開的時候就在默讀。

“你體內的法寶,似乎並沒有和你結契。”

它聲音懨懨的,卻還是強行討好道:“我同樣也有修覆的效用,用用我嘛。”

是的,法寶。

那個會替她清掃藏凰臺的青年。

笑起來時臉頰上有小小凹陷的青年。

因為救了她一命而陷入無盡苦痛的青年......

是一件法寶。

名為“傾天泉”的法寶。

他——它,本無性別,只是如何方便,它就化為何種模樣。

所以,以嚴流心性,雖然一眼就能看破易容術,卻沒看出那歲音姑娘就是隱水。

“傾天泉”,乃盤古開天辟地之際,混沌中流淌的浮水,一層厚重,一層輕盈,向下的沈郁,往人間墜去,嘗盡紅塵泥濘,向上的明朗,朝天上飛去,汲取日月精華,是為死與生。

它是法寶。

也是從古至今,唯一一個化為人形的法寶。

所以,她說那大巫魔君,滿心只知道讓她償債,竟不知隱水才是萬年難遇的璞玉。

韓雪紹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隱水看作法寶,畢竟,他的相貌、行為、言語,一切的一切,都與凡人無異,更何況,最驚人的一點在於他竟然還能夠自己修煉,簡直超脫了世間法則。

她沒有和隱水結契,也不打算和隱水結契。

因為她不想給這麽一個活生生的......人,戴上鐐銬,束縛在身邊,奪走他自由。

然而,就是這樣一個無主的、能夠自主修煉的、化為人形的法寶,倘若流落在世間,被人發現,必定會造成修真界大亂,即使說這世間的所有器修都會因為他而瘋狂也不為過。

韓雪紹不想奪他自由,卻還是變相地奪了他自由,將他囚在了雁追門。

她後來意識到了這一點,決定放他離開,讓他以他這副軀殼,他自己選擇的模樣,去踏遍這世間,不像其他法寶那樣,僅僅依附於主人,而是用那雙眼睛親眼見證這人世的百態。

於是她撫著鏡面,對隱水說:“我是時候讓你去見見大千世界了,當你閱盡千帆,便會知曉,這世上,不止你我,也會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,橫沖直撞地闖進你的視線中。如果你有一天覺得累了,就回雁追門吧,風雪是永不會消止的,在這裏,永遠有你一席之地。”

她說:“可要早日追著我過來。”

隱水唇畔綻開淺淺的笑意,應她:“我會的。”

隱水將藥骨給韓雪紹,是為報她當年知遇之恩。

韓雪紹將藥骨還隱水,是為答他當年以命相護。

此當年,雖非彼當年,然而幾十年過去,修為有所變化,情誼仍舊不改。

系統曾一句一句地追問她,隱水難道藏有什麽底牌嗎?為何他對法寶的親和力如此高?為何他一看就能通曉水鏡的妙處?為何他是整本書裏唯一一個沒有任何法寶加身的修士?

她沒有回答,想必也不需要回答。

那是屬於隱水的秘密,在隱水想要親口對某個人說出之前,她是不會說的。

在心思流轉之際,攏海之手已經歸入體內,調整為合適的骨架大小,在突破的餘韻中,身體的傷口也以一個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。韓雪紹試著動了動,倒是和平日裏沒什麽差別。

藥骨親近她,還在她身前遲遲不肯離去。

韓雪紹用指尖輕輕碰了碰,軟綿綿的一團光,沖散了,又逐漸依偎過來。

“回去很容易。”她說,“你知道路的,回到他身邊吧,重新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。”

她下意識想要取出水鏡和隱水溝通,又記起水鏡如今還在謝貪歡那裏。

韓雪紹只得順帶捎了一句話,“報以玉壺心,明蟾照秋水”。

寥寥十字,想必隱水也能通曉她心意。

挾了這一句真氣,藥骨在她身旁依依不舍地打了幾個轉,方才脫身,跨越識海離去。

韓雪紹目送那團光芒離去,便不再看了,將意識抽離識海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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